第793章 山那边的来信(1 / 1)
他捏着车票的手在抖,像捏着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叶。七月底的火车站,整个大厅仿佛蒸笼刚掀开盖,热浪裹挟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泡面味,沉甸甸地直往肺里钻。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支撑的骨架,蜷缩着,额角的皱纹沟壑里蓄满汗珠,顺着灰败的面颊流下来,砸在洗得发白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件旧夹克不合时宜地套在他身上,与他空洞茫然的眼神一道,在这汹涌喧嚣的人潮里,划出一道孤绝静止的线——我叫田颖,那天拖着疲惫出差归来的行李箱,无意间撞进了这静止的画面里。
喧嚣声撞击着耳膜。他忽然抬起浑浊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像钝刀磨过砂纸,没头没尾:“老哥…记住了,拦闺女,不能讲道理……得动手啊!”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声响空洞又沉闷。我心头猛地一沉,直觉告诉我,这突如其来的、蕴含巨大痛苦的倾诉,我无法也无权回避。我轻声回应:“大哥,再难的坎儿也得往前迈。”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无形的闸门,他眼底最后一点支撑的光也熄灭了。
“是我闺女……”他叫王建国,声音里透着浓重乡音特有的疲惫,“小雅……我把她弄丢了……丢在那大山里头了……”他语无伦次地讲述起来。一年前,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独女小雅,刚大学毕业,像所有年轻生命一样鲜活饱满,却带回一个叫林森的男人,说要嫁去远方那片大山深处。男人脸庞黝黑,肩膀厚实,眼神朴实却也执拗,一看就是山地里长出的硬木茬子。小雅说起他时,眼睛里跳跃着光,那光像带着钩子,要把她整个人都拽向一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王建国当时就炸了锅:“大山?那是什么去处?一辈子困在石头缝里?你妈走得早,我拉扯你图个啥?!”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在狭小的客厅里爆发,碗碟碎裂在地板上如同心碎的回响。小雅倔强地扬起下巴,眼泪倔强地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爸,你不懂!我跟他在支教时认识的,山里孩子一双双眼睛望着我,我……我得回去!林森他心眼实在,跟他过,我心里踏实!” 那“踏实”两字从小雅嘴里蹦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滚烫,烫得王建国心口剧痛。他用尽了所有道理,甚至威胁断绝关系,摔碎的茶杯碎片在他脚下闪着寒光。
“你敢去,就别再叫我爹!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闺女!”他嘶吼着,用尽全力砸碎了那个维系亲情的出口。小雅咬着嘴唇,泪终于滚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深深看了父亲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悸,有痛楚,有决绝,唯独没有预想中的怨恨。然后她拉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山里男人,拖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毅然决然地跨出了家门。结婚那天,王建国家门紧闭,没让任何一个亲戚去参加婚礼。从此,电话那头只剩下冰冷的忙音,父女二人如同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
时间磨人,一年过得如同钝刀子割肉。悔恨像藤蔓一样日日夜夜缠绕着王建国的心脏,越勒越紧,渗出血来。他终于坐不住了,凭着当初唯一记住的林森家乡那个拗口的地名,揣着攒下的积蓄和一颗快要被忧惧撑破的心,踏上了这趟跨越一千二百公里的寻亲路。火车轮子碾过铁轨,哐当哐当,每一响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再难养的闺女,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啊,”他喃喃着,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由富庶平原逐渐变得荒凉贫瘠的土地。
火车最终停靠在西南腹地一个破败的小站。接下来,是令人绝望的辗转——破旧的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扭动,仿佛随时会散架,每一次急转弯都把乘客狠狠甩向冰冷坚硬的车厢壁。然后换当地人那辆更不堪的机动三轮,“突突突”冒着黑烟,沿着悬崖边仅容纳一车宽度的土路疯狂爬升。窗外连绵无尽的群山像沉默的巨兽,嶙峋的脊背裸露着贫瘠的石头和稀疏的枯草,深谷里偶尔能看到几片巴掌大的旱田,稀稀拉拉趴着些蔫头耷脑的玉米秆子。王建国死死抓着冰冷的车斗边缘,指甲抠进木头里,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象着小雅柔嫩的脸庞、纤细的手腕在这蛮荒之地如何挣扎,心像被巨石碾压。三轮车司机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一边撇撇嘴:“这鬼地方,鸟儿飞过都嫌硌脚!小雅老师?嫁到这儿来?啧,造孽哦!”
不知颠簸了多久,三轮车终于在一个紧贴峭壁的山坳里停下。司机朝坡上一指:“喏,就那家!”王建国几乎是滚下车来的,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抬头望去,一颗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杵在半山腰一块勉强平整的坡地上,灰黄色的土墙斑驳开裂,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黑色的瓦片残破不全,像被啃噬过。一个瘦小的、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在门前巴掌大的泥地里刨着什么。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土里无精打采地踱步。深山的风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牲畜粪便与腐朽柴草混合的呛人味道。这哪里是家?分明是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烫得他脸颊生疼。他几乎站立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山路上,粗糙的石子硌着膝盖,却远不及心口的剧痛。他用力捶打着地面,嘶哑地哭嚎出声:“小雅啊!爹错了!爹当初就该打断你的腿!也不该让你掉进这火坑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