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一抔忠骨换升平,钟楼残照泣英魂。(1 / 1)

卷首语

《大吴史?兵志》载:"德佑十四年八月十三至十六日,定西侯蒋贵率京营三万,宣府总兵谢渊领边军一万,合兵破大同卫。与北元左贤王部血战三日,巷战每日接刃数十合,凡克十字街、钟楼等巷战隘口二十七处,斩敌万三千余,俘其将五人,吴兵折损四千二百有奇。帝萧桓驻跸紫荆关,日发三诏督战,玄夜卫百户周显部斩怯战千户赵忠、李进二人以徇,尸悬营门三日。"

《九边志?战事考》补:"京营初至时,与边军不相统属。蒋贵持 ' 京营勘合 '(元兴帝定制,京营节制边军需持此勘合,见《军器考》)欲夺谢渊兵权,渊以 ' 边地秘道密布,非久戍者不能知 ' 拒之,相持半日。北元乘隙遣镇刑司旧吏王迁(原大同卫镇抚司典吏,李谟案漏网者)为导,自三号秘道袭破西城门,焚粮车百二十辆,边军饿死者十七人。后帝遣中使李德全传口谕 ' 谢渊主战事,蒋贵掌粮饷,违令者以军法论 ',两军始合势。"

紫塞风饕卷旆旌,援兵四万破坚城。

街砖叠血成红海,尸积盈尺;

甲霜透骨映残星,刃缺犹鸣。

三日鏖战刀皆缺,寸土必争;

一朝光复泪犹迸,百感交集。

莫夸胜绩归京营,谁记巷战肝脑涂;

一抔忠骨换升平,钟楼残照泣英魂。

紫塞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卷着沙砾抽打在残破的旆旌上。那面 “京营” 大旗早已被箭射得千疮百孔,红绸旗面在风中抖得像片将落的残叶,旗角扫过城楼上的箭孔,带起的冰碴子落在谢渊的甲胄上,叮当作响。他勒住马缰,望着城下潮水般涌来的援军,四万铁骑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震得冻土都在发颤,像擂响了催命的鼓。

“破城!” 先锋官的嘶吼劈碎寒风。攻城锤撞在城门上的巨响里,混着北元兵的惨叫,谢渊看见第一面明军军旗从豁口处探出来,旗手的胳膊被箭贯穿,却仍死死攥着旗杆,血顺着旗面往下淌,在 “明” 字上晕开暗红的纹。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岳峰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拍他的肩膀,说 “等你援军到,这城还姓大明”,当时将军的指节冻得发红,甲胄上的霜花沾在谢渊手背上,凉得像冰。

街巷里的血已经冻成了暗红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京营士兵踩着尸堆往前冲,靴底碾过断裂的兵器和脑浆,在结冰的血面上打滑。最窄的那条巷子里,尸体堆得快有半人高,明军和北元兵的尸身交缠在一起,有的还保持着互搏的姿势 —— 一个明军小兵的刀刺穿了敌军的咽喉,对方的弯刀也劈进了他的胸膛,两人的眼睛都圆睁着,像是在较劲谁也不肯先闭眼。

谢渊的马突然惊了,前蹄腾空而起。他低头看见马腹下的砖缝里,嵌着半块明军的甲片,甲片上的 “岳” 字被血渍糊住,却依旧能摸出深刻的刻痕。再往前,街角的尸堆上插着杆断矛,矛尖挑着个北元百夫长的头颅,矛杆上缠着件残破的战袍,衣角绣着的山河图被血浸透,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幅哭花了的画。

甲胄上的寒霜在残星下泛着冷光。谢渊伸手抹了把脸,掌心沾着的血结成了冰碴,混着睫毛上的霜花,刺得眼睛生疼。他看见个老兵正用断刀撬开敌军的嘴,从牙缝里抠出半块明军的军旗碎片,那碎片上还留着牙印,显然是被北元兵咬碎的。老兵把碎片揣进怀里,对着尸堆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结冰的血地上,发出闷响。

刀刃的缺口在火把下闪着锯齿状的光。有个京营士兵举着缺了角的刀,刀尖还挂着块敌军的皮肉,他的胳膊被砍得露出了骨头,却仍在嘶吼着往前冲,直到被流矢射中咽喉,倒下时刀还死死嵌在旁边的墙缝里,刀柄上的红绸在风里抖,像条淌血的舌头。谢渊数着那些缺刃的刀,插在墙里的、扔在尸堆上的、攥在死者手里的,每一把都像是在诉说三天来的寸土必争。

光复的号角响起时,谢渊正在钟楼底下。一个幸存的小兵抱着他的腿哭,说岳将军最后就靠在这里,身中七箭还在指挥巷战,最后被北元的乱刀砍倒,倒下时还在喊 “守住钟楼”。小兵的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是从岳峰的甲胄上抠下来的,他说 “将军的甲片都被砍飞了,可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矛”。

泪珠子砸在结冰的血地上,碎成细小的冰晶。谢渊看见百姓们从躲藏的地窖里钻出来,捧着破碗往士兵嘴里喂热水,有个瞎眼的老妪摸着尸堆上的手骨,突然哭出声 —— 那手的小指缺了半节,是她参军的儿子,去年临走时说 “娘,我回来给你剜鸡眼”。更多的人开始自发敛尸,用门板抬,用草席裹,把那些保持着托举、挥刀、嘶吼姿势的尸体,一排排摆放在街心。

“京营大捷喽!” 有个不知趣的小校在马上欢呼,话音未落就被谢渊的眼神钉在原地。谢渊指着巷战最烈的那条街,那里的砖缝里嵌满了碎骨,墙面上的血手印层层叠叠,像无数只伸着的手:“你去数数,这街上有多少京营的尸?” 小校的脸瞬间白了,嗫嚅着说不出话,谢渊却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他们只记京营破城,谁记得这些巷战里肝脑涂地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