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金阶犹印玉辇迹,烛火已焚九霄霓(1 / 1)

太后眉峰紧锁,凤目中透出几分愠怒与倦怠,遂扶着福珈的手缓缓起身。那镶珠嵌玉的护甲在殿内煌煌烛火下流光一闪,映着面上沉沉之色,只向魏嬿婉道:“罢了,启祥宫这里头的事,你且替哀家留神照应一二。哀家这会子头疼得紧,先回慈宁宫歇着了。”

魏嬿婉忙敛衽恭送,口中温顺应着:“臣妾谨遵懿旨,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要紧。”

待太后銮驾仪仗渐远,忽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丽心竟直挺挺跪倒在地。她以双膝代步,踉跄着膝行至魏嬿婉裙裾之前,额头在金砖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声声凄厉:“令妃娘娘!令妃娘娘开恩哪!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主儿罢!救救贞淑姐姐罢!我们主儿……我们主儿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了!贞淑姐姐这一去,主儿身边再没个知冷知热、能说句体己话的人!没了贞淑姐姐,主儿可怎么活得下去啊!娘娘,求您了!求您了!”

魏嬿婉闻言,并未立时答话。她徐徐抬起眼波,环视着这启祥宫正殿:精雕细琢的楠木万福万寿隔扇,错落有致的紫檀博古架上,前朝御制的珐琅彩百鸟朝凤瓶、整块和田羊脂白玉雕琢的福寿如意流光溢彩,映衬着四壁悬挂的缂丝花鸟围屏;中央整块紫檀木雕云龙纹宝座及嵌螺钿八仙桌光可鉴人,其上累丝嵌宝的香炉吐纳着异域暖香;连那垂下的缂丝帐幔与赤金捻珠流苏,皆纹丝不乱,富贵逼人,气象万千——恍竟与当年她在此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受尽金玉妍磋磨折辱时的景象,丝毫无二。

只是……魏嬿婉的目光,终是落回脚下那匍匐颤抖的身影上。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她莲步轻移,径直绕过丽心,款款行至那扇镶嵌着五蝠捧寿云母片的雕花支摘窗前,在窗下那张填漆戗金、铺着杏子黄团凤缂丝坐褥的贵妃榻上安然坐了。

剔红海水游龙纹的玛瑙盘,盘中累累堆着新贡的紫玉葡萄,颗颗圆润饱满,如浸染了深秋夜露的墨玉珠子。魏嬿婉伸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葱管似的指甲轻轻掐破薄皮,露出里头莹润透亮的碧色果肉来,汁液染得指尖一点微紫。

金玉妍猛地挣开两旁搀扶的宫人,手脚并用地向前扑爬,金砖地冷硬如铁,磨得她掌心膝头一片火辣。她终于踉跄着扑到魏嬿婉脚边,十指死死扒住那双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鞋面,指尖正勾住了鞋尖嵌着的一颗硕大的东珠。

“令妃!令妃娘娘开恩!我……我只要贞淑!她不是奴才,她是我的奶姊妹,是打娘胎里就伴着我的影儿啊!我什么都不要了!金玉满堂,尊荣体面,你尽数拿去!只求你……只求你高抬贵手,救救贞淑!纵使不叫她回我身边伺候,哪怕远远地打发她去浣衣局、去辛者库……只要留她一条命在,让她活着……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念着我金玉妍是个人,不是个物件儿!娘娘!我求您了!从今往后,我金玉妍就是您脚下的一条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想怎么揉搓我,我都认!只求您别让贞淑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这是要替我死啊!!”

魏嬿婉素来深知,金玉妍内里虚浮、性情乖张,那份疯魔痴缠,如同深宫幽井里滋生的藤蔓,看似张牙舞爪,根底却孱弱不堪。然则今日,金玉妍竟将这层锦绣皮囊、往日骄矜撕扯得粉碎,如同被活活剖开了腔子,将那血淋淋、颤巍巍的肺腑,不顾体统地晾晒在这煌煌殿宇之下。如此不顾一切、形同癫狂的狼狈情状,饶是魏嬿婉自诩洞悉其性,也着实是头一遭得见。

印象中,她总是端着一副尊贵架子,满头珠翠,累累压鬓,金丝累丝点翠嵌宝的金凤步摇、赤金镶红宝的如意簪、米珠穿成的飞燕钗……在日光烛影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她便顶着这满头的富贵荣华,像一只精心豢养的孔雀金丝鸟,高昂着颈子,眼风扫过之处,带着天生的骄矜与刻薄。

她爱作践人,磋磨人,言语如淬了蜜的刀子,行事如裹了糖的砒霜。魏嬿婉尤其记得,她鬓边斜插过一支赤金累丝嵌猫睛石的珠钗,那猫睛石流光溢彩,随着她每一次刻意的侧首、每一次倨傲的颔首,便射出一道道冰冷而轻蔑的光,如同她那时看人、看自己的眼神——居高临下,视若蝼蚁。

此刻,那满头金翠玉珠早已散落无踪,只余下蓬乱的青丝和狼藉的泪痕。

她恨金玉妍。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醍醐灌顶般的战栗,委实无法遮掩。这滋味丝丝缕缕,缠绕心尖,教魏嬿婉一时竟不能自抑。她几乎想伸出手去,狠狠扼住金玉妍那纤细的颈项,看她如离水之鱼般挣扎窒息,待其濒死之际再略松一松,复又收紧…如此往复,方能教这金玉妍刻骨铭心地尝遍她昔日加诸旁人的诸般苦楚,将那等锥心刺骨的煎熬,原原本本、一分一毫地奉还。

然则这噬骨的快意方起,眼见着金氏大厦倾颓,玉山摧折,她竟悚然一惊,齿关微冷。何等凉薄!何等禽兽之行!皇上竟丝毫不念金玉妍甫经产后血崩,鬼门关前挣命方回,才为他诞育下龙裔,连喘息之机亦无,便迫不及待遣人宣旨。天可怜见,金氏一门凋零至此,便缓得两三日再降雷霆,又能翻覆出什么乾坤?何苦定要在这妇人身心俱碎、魂魄飘摇的当口,再狠狠踏上一脚?此等行径,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实非人君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