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8月2日(1 / 1)
巷子深处的老井旁有棵歪脖子柳树,树皮皴得像张老汉的脸,可到了春天,照样抽出嫩得能掐出水的绿芽。张老汉年轻时不是老汉,是镇上有名的“张大胆”,二十岁那年敢一个人钻进后山的野猪窝,就为了给高烧的媳妇弄块野猪肉补身子。那时候他总说,日子就像井里的水,看着黑沉沉的,舀上来才知道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影。
后来媳妇走了,走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留下个刚满周岁的娃。张大胆抱着娃坐在门槛上,听着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灭,听着窗外的雨砸在瓦上噼啪响,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第二天他照样去挑水,扁担压在肩上,吱呀作响,像是在替他哭。有人劝他把娃送人,他瞪着眼骂,说这是他媳妇用命换来的根,就是讨饭也要养着。
那娃叫石头,名字硬,性子更硬。三岁就能踩着小板凳帮着烧火,五岁就敢跟着张老汉去田里拔草,被毒虫咬了哭得惊天动地,抹把眼泪还接着干。张老汉教他认田里的草,哪些是能喂猪的,哪些是要除根的;教他看天色,说云彩黄了就要下雨,风带着土腥味就别晒粮食。石头记性好,教一遍就忘不了,就是不爱说话,闷头干活的时候,背影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镇上的李老板家有个儿子,叫李军,比石头大两岁,穿的是的确良衬衫,背的是帆布书包,每天由专人送到学堂去。李老板是做布匹生意的,据说年轻时在南边倒腾过洋货,发了家,在镇上盖了唯一一栋两层小楼,楼顶上还安了个铁架子,说是能接收音机的信号。李军从小就啥都不缺,有会转圈的玩具汽车,有印着小人的画书,可他总爱扒着自家的竹篱笆,看石头在田里打滚,看张老汉用烟袋锅敲石头的脑袋。
有一回李军偷偷跑出去,跟着石头去河里摸鱼,结果脚下一滑,掉进了深水区。石头二话不说跳下去,抱住他往岸边拖,自己却被水草缠住了腿。等张老汉闻讯赶来,把俩娃捞上来时,石头已经呛得嘴唇发紫,可手里还攥着条巴掌大的鲫鱼,那是他准备给爹熬汤的。李老板提着一篮鸡蛋上门道谢,放下鸡蛋就骂李军不懂事,又塞给张老汉两张崭新的票子。张老汉把票子推回去,说都是娃们打闹,谁还没个闪失,倒是把那篮鸡蛋留下了,给石头煮了个鸡蛋羹,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窝头。
石头十岁那年,张老汉去山上砍柴,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断了腿。躺在炕上不能动,家里的天就塌了。石头学着爹的样子,拿起扁担去挑水,第一次挑的时候,水桶在扁担两头晃得像拨浪鼓,他咬着牙往前走,肩膀勒出了红印子,到家时桶里的水只剩了一半。晚上他给爹擦身子,发现爹的背早就驼得像座桥,脊梁骨凸得能数清。爹叹着气说,石头啊,是爹没用,让你遭罪了。石头没说话,把爹的脏衣服泡在盆里,搓得皂角沫子满天飞。
从那以后,石头就不上学了,白天去田里干活,晚上帮人推板车,给煤场卸煤,只要能换口吃的,啥活都干。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厚厚的一层,像老树皮,可抓东西特别稳。有回给李老板家送煤,李军正在院子里练毛笔字,见了他就喊,石头石头,你看我写的“鹏程万里”好不好?石头放下煤筐,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一眼说,墨太淡了。李军愣了愣,说这是进口的墨水,可贵了。石头没再接话,扛起空筐就走,他得赶在天黑前再去河对岸的砖窑厂拉两车砖。
李军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临走那天,李老板用小汽车送他去车站,镇上的人都去看热闹。石头也去了,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攥着个刚从河里摸的河蚌,那是他觉得最稀罕的东西,想送给李军。可看着李军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他又把河蚌悄悄塞进了裤兜,转身去了田里。那天他割了满满一筐麦子,回到家时,肩膀上的皮磨破了,渗出血来,和汗水混在一起,火辣辣地疼。
张老汉的腿好得很慢,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还是闲不住,每天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编好了让石头拿到镇上去卖。竹筐编得结实,价格又公道,镇上的人都爱买。有回一个城里来的干部模样的人,见了张老汉的竹筐,说这是艺术品,给了他五块钱,比平时多给了三倍。张老汉把钱用布包好,塞在枕头底下,说等攒够了,就给石头娶个媳妇。石头听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闷头去喂猪,猪食桶被他撞得砰砰响。
李军在县里念了三年书,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镇上第一个大学生。李老板大摆宴席,流水席开了三天三夜,请来的戏班子唱得震天响。席间有人问李老板,是不是要让儿子留在省城,李老板呷了口酒,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儿子将来是要当大官的。这话传到张老汉耳朵里,他只是叹了口气,给石头的碗里夹了块咸菜,说人各有命,咱把地种好,把日子过踏实,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