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8月4日(1 / 1)

巷子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米白色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一整个春天的梦。陈阿婆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桃酥,眼睛望着巷口进进出出的人,浑浊的眼珠里像落了层槐花粉,模模糊糊的。她今年八十七了,耳朵背,记性也差,常常坐着坐着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可只要有人经过时说句“阿婆,今天天好”,她总会咧开没牙的嘴笑,露出牙龈上淡淡的红晕,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这条巷子叫槐树巷,住的大多是些老人,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晾衣绳上挂着的蓝布衫、花裤头在风里晃悠,跟巷子里飘着的饭菜香缠在一起,有股说不出的踏实。陈阿婆住的是最里头的老房子,木门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门环是铜的,摸上去光溜溜的,是她老伴在世时每天擦三遍擦出来的亮。

三十年前,这里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巷子里挤满了年轻人,自行车铃叮铃铃响个不停,放学的孩子追着跑,把槐花瓣踢得满天飞。陈阿婆那时候还不算老,五十多岁,头发黑黢黢的,梳着齐耳短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煤炉,蓝灰色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混着隔壁张屠户家杀猪的吆喝声,是巷子一天的开场。

她那时候在巷口开了个小卖部,其实就是把自家临街的一间小屋收拾出来,摆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有孩子们爱吃的橘子糖。柜台是她老伴用旧木板钉的,边缘被磨得圆润,上面总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是给来往的熟客准备的。

常来的有个叫林小满的姑娘,十七八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子,一甩一甩的。她在巷尾的纺织厂上班,每天早上路过小卖部,总要买两个肉包子,有时候还会多要一颗橘子糖,说是给同组的师傅带的。陈阿婆知道,那糖十有八九是她自己吃的,小姑娘嘴角沾着糖渣的样子,像极了自家早逝的小女儿。

“阿婆,今天的包子馅儿咸了。”林小满咬了一口包子,皱着眉头说,眼睛却笑得弯弯的。陈阿婆就会假装生气地敲敲柜台:“咸了才有力气干活,你这丫头,吃我的包子还挑三拣四。”嘴上这么说,第二天准会让老伴少放半勺盐。

林小满爱跟陈阿婆聊天,说纺织厂的事,说哪个师傅的手最巧,说机器转起来像唱歌,说她攒了钱想给乡下的爹娘买台洗衣机。陈阿婆就坐在小马扎上听,手里纳着鞋底,时不时应一声,针脚在布面上密密麻麻排着队,像她们说不完的话。

有一回,林小满哭着跑进来,辫子散了,红绸子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她说厂里丢了批棉纱,组长怀疑是她拿的,因为她前几天说过想给家里扯块新布。陈阿婆没多问,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又从柜台底下摸出块芝麻糕,塞到她手里:“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他们讲道理。”那天下午,陈阿婆关了小卖部,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了纺织厂,跟厂长说了半天,唾沫星子溅了对方一脸,最后愣是让保卫科调了仓库的记录,证明林小满那天根本没去过仓库。

林小满后来请陈阿婆吃了碗阳春面,加了两个荷包蛋,蛋黄流心的那种。她边吃边说:“阿婆,等我发了工资,给您买块新布料,做件褂子。”陈阿婆笑着摆手:“我这老骨头,穿啥都一样。”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林小满突然不来买包子了。陈阿婆等了三天,心里发慌,拄着拐杖去纺织厂问,才知道姑娘跟一个跑运输的司机走了,去了南方,说是那边机会多。有人说她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跟着个陌生男人跑那么远;也有人说她有志气,不想一辈子困在巷子里。陈阿婆没说啥,只是那天晚上,她把林小满常坐的小马扎擦了又擦,擦得木纹都发亮。

小卖部的搪瓷缸里,从此少了一个常来喝茶的人。陈阿婆还是每天天不亮就生煤炉,只是烟好像比以前淡了些;橘子糖还是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买的孩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有回她整理柜台,从角落里摸出一根红绸子,上面还沾着点槐花粉,她愣了半天,才想起是林小满掉的那根,不知怎么就被扫到了柜台底下。她把红绸子洗干净,晾在绳上,风一吹,像个小小的火苗在晃。

老伴是五年后走的,走的时候很平静,早上还跟陈阿婆说想吃她做的南瓜粥,中午就没再醒过来。陈阿婆没哭,只是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他枕头底下压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小卖部每天的收入,最后一页写着:“小满这丫头,今天又多拿了颗糖,没给钱。”字迹歪歪扭扭的,是他年轻时在扫盲班学的。陈阿婆摸着那行字,突然就哭了,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像朵没开的花。

老伴走后,陈阿婆就关了小卖部,把柜台改成了花架,摆上了仙人掌和太阳花,都是些好养活的。她开始像现在这样,每天坐在槐树下,看着巷子里的人来人往。有时候会有放学的孩子好奇地问她:“奶奶,你在等谁呀?”她就笑,说:“等风呢,风来了,花儿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