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数字游戏(1 / 1)
督查组的面包车静泊在市发改委后巷的阴影里,车身上 "防汛指挥" 的字样蒙着层灰,像褪了色的旧邮票。轮胎缝里卡着的小石子,在冻硬的地面上硌出细碎白痕,宛如撒落的一把碎盐。车玻璃蒙着层薄霜,小林用袖口擦出块透明区域,举着望远镜往里瞅 —— 镜筒边缘的豁口硌得眼眶生疼,他却不肯松手。三楼办公室的窗帘没拉严,留着道三寸宽的缝隙,某科长正伏在桌上,铅笔尖在报表上游走,铅芯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将他鼻梁上的汗珠映得亮晶晶的。
报表上 "亩产六百" 的数字被改成 "八百",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似春蚕啃食桑叶,隔着结着冰花的窗户都能听见。科长的拇指按在 "六" 字的起笔处,指甲缝里沾着点红油,是清晨吃油条蹭的,油星子在米白色报表上洇出浅黄圆点,像滴没擦净的油渍。他反复描摹 "八" 字的捺笔,力道大得让纸页起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纤维,如同一层细小的白霜,在灯光下轻轻颤动。
"这字改得比我爹薅谷穗还利索。" 小林身旁的老周啐了口烟,烟蒂在冻硬的地面碾出黑印,火星溅起,落在他磨破的皮鞋尖上,烫出个更小的洞。"去年查粮站,那伙人在秤盘底下垫磁铁,称出的数比实际多三成;如今改数字,倒省力气,铅笔头子比磁铁轻便多了。" 他的军大衣领口磨出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袖口沾着的泥点冻成硬块,像缀着几颗黑褐色的石子,碰一下能硌得人骨头疼。
望远镜里的科长忽然直起身,从抽屉摸出瓶修正液,瓶身标签皱巴巴的,"修正" 二字被指甲抠得模糊,只剩个隐约的轮廓。他往改过的数字上挤了道白浆,像在伤口上贴膏药,白浆顺着纸页纹路淌下,在 "八百" 下方拉出道细细的奶白痕迹,宛如一条小蛇。未干时,他用指尖蘸着抹匀,指腹的老茧把半干的白浆蹭得发灰,动作熟练得像在给年画填色,连呼吸都带着节奏 —— 涂一下,顿一顿,仿佛在完成某项精密仪式。窗外的麻雀落在空调外机上,歪头瞅了瞅,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带起的雪沫落在玻璃上,瞬间化成水,顺着窗缝往里渗,在窗台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低头忙碌的影子。
小林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望远镜的金属部件冻得像块冰,贴在脸颊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牙齿都忍不住打颤。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那年夏旱,爹在玉米地里浇了三夜水,井绳磨破手心,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出深色圆点,亩产才勉强过五百。可现在,这支铅笔轻轻一划,就多出两百斤,笔尖落处,像在割地里的庄稼,每一笔都带着虚浮的锋利,割得人心里发疼。
后巷的垃圾桶发出哐当声响,收废品的老汉拖着麻袋经过,铁钩在水泥地上划出火星,照亮他皴裂的手背,裂口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红肉。科长办公室的灯突然熄灭,小林赶紧缩回头,后脑勺磕在面包车的铁皮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前冒起金星,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老周拽了他一把,指缝里的烟丝掉在裤腿上:"这栋楼的水管漏了三天,后墙根结着二尺多长的冰溜子,他办公室倒暖和,暖气片准是偷偷加了阀。你闻,隐约有煤烟味飘过来,比别处至少高五度。"
暗访的第三天,小林换了蹲守点,在对面居民楼的储藏室。墙角堆着的白菜帮子冻成冰疙瘩,散发着酸腐味,混着角落里的煤渣味,呛得人直皱眉,忍不住咳嗽。他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发改委后门,镜头盖没拧紧,边缘的胶带粘在手套上,扯下来时带起层皮,渗出血珠,在手套上洇出个小红点。显示屏上,科长提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出来,袋口露出半截报表,边角卷得像朵菊花,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似在向谁招手。
"往统计局送 ' 新数据 ' 去了。" 老周啃着冻硬的馒头,碎屑掉在摄像机包上,滚进拉链缝隙,硌得拉链都不好拉动。"昨儿跟收发室大爷闲聊,他说这月的报表比往月厚三成,油墨味能呛死人,用的还是进口打印纸,滑溜溜的,改数字顺手,擦的时候也不留印子。" 他的牙花子冻得发紫,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嘴边凝成小雾,又被风吹散,在睫毛上结了层薄霜,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摄像机显示屏上,科长的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鞋跟的铁掌磨得发亮,每一步都在雪地上敲出清晰印子,宛如盖章。他路过早点摊时,买了两根油条,用报表的边角包着,塑料袋上 "农业普查" 的字样被油条的油浸得透湿,字迹晕成模糊的黑团,像块墨迹。小林忽然想起老家的谷仓,爹总说 "好粮食要晒干了存,掺不得半点水"—— 晒谷场的席子要铺三层防返潮,谷堆里还得插着温度计时刻盯湿度。可这些报表,怕是泡在水里发起来的,虚胖得像发面馒头,一捏就能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