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雪夜的炭火(1 / 1)

祁同伟的手机屏幕亮得有些刺眼,基层微信群里的照片被他用两指放大,占满了整个界面。雪粒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结成冰花,有的如松枝舒展,针脚细密得能数出纹路;有的似羽毛轻展,边缘带着柔和的弧度。透过冰花能看见里面跳动的火光,把玻璃烤得雾蒙蒙的,在光线下泛着层淡淡的油光。

干部们围坐在炭火盆旁,塑料凳是最普通的蓝色,凳面有些地方已经褪色,露出里面的灰白色,凳腿陷在泥地里半寸,稍有人动一下,整排凳子便跟着晃,像条在水里游动的鱼。电子屏黑着,上面还留着白天开会的水印,“乡村振兴工作部署” 几个字被炭火熏得发灰,边缘模糊不清,像蒙了层薄纱。笔记本在膝头摊开,纸页边缘卷着,被炭火熏得微微发黄,散着淡淡的焦味,闻着像烤糊的玉米饼。

最上面那行字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李寡妇的种子不够,明天送两斤。” 笔尖划过纸页的力度太大,把 “够” 字的最后一笔戳穿了,露出后面的 “春耕备耕清单”,墨迹透过破洞渗到背面,像只黑色的小虫趴在纸页上。炭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一节没烧透的木头突然爆开,火星子溅到水泥地上,烫出个小黑点,很快被人用布鞋碾灭,留下道浅浅的焦痕,像块褪色的痣。

他用拇指摩挲着屏幕上的炭火,指纹把火苗的边缘擦得模糊,像蒙上了层薄纱。这张照片被设成屏保才半小时,锁屏时的预览图里,炭火总像在跳动,仿佛能听见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远处隐约的狗吠。手机壳是去年基层调研时在望月镇供销社买的,硬塑料材质,印着 “为人民服务” 五个烫金大字,边角已经磨出白痕,露出里面的米黄色塑料底色,左下角还磕出个小坑 —— 上次摔在村委会的门槛上撞的,坑洼里还嵌着点灰。

“这才是政绩。” 祁同伟把照片转发到省厅工作群,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改,从 “看看基层的样子” 到 “多向他们学习”,最后只剩这五个字。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紧,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儿往下落,把办公楼前的松树压成了弧形,像弯着腰的老人,枝桠上的积雪时不时 “噗” 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扬起片雪雾,转瞬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群里的回复像被惊动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进来。“我们在整理迎检材料,刚核对完第三遍数据,确保每个小数点都没错。” 附带着张堆满桌面的文件夹照片,标签上的 “考核指标” 四个字被荧光笔涂得发亮,红得像道血痕,文件夹旁边还放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在桌面上洇出个小圈。“我们在开总结会,明年计划已经拟到第五稿,刚把‘创新’两个字加粗了。” 后面跟着段长达三分钟的语音,背景里有茶杯碰撞的脆响,还有人在清嗓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像跑了很远的路。

祁同伟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泛着青白,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摸上去糙糙的。他往上翻聊天记录,近三天的内容里,“汇报” 出现了二十七次,“总结” 三十一次,“指标” 四十六次,而 “群众” 只有九次。炭火盆的照片在群消息里沉下去,被新的工作汇报覆盖,像粒被雪埋住的火星,只剩点微弱的红光在屏幕深处闪烁。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新消息,来自办公室主任:“祁书记,我们的年终总结 PPT 用了动态图表,三维立体的那种,需要给您发一份预览吗?保证在省里的汇报会上亮眼。” 发送人的头像里,办公桌上摆着三盆绿植,叶片油亮,一点灰尘都没有,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墙角的饮水机还冒着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长按屏幕,点了 “退出群聊”。系统弹出的确认框闪了两下,“确定退出‘省厅工作交流群’?” 的字样像在提醒什么,字体在屏幕上忽明忽暗。重新建群时,输入法联想出的第一个词是 “政绩考核”,被他删掉,换成 “田间地头的事”。群二维码刚生成,就收到基层群里小李发来的私信,还是那张炭火盆的照片,只不过角度偏了些,能看见墙角堆着的麻袋,上面印着 “杂交水稻种子”,麻袋口用麻绳系着,结打得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蛇。

照片里的炭火盆是个豁口的搪瓷盆,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现在被熏得发黑,边缘还瘪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盆底积着层厚厚的炭灰,用手指划一下能画出清晰的印子。火苗在盆底跳动,忽明忽暗,把干部们的脸映得一半亮一半暗,像在演皮影戏。坐在最左边的老支书裹着军大衣,军绿色的布料洗得发灰,领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袖口还打着个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小雾,很快被炭火烤散,在头顶盘旋成淡淡的烟,带着点炭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