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集:新君的权衡(1 / 1)
书房夜谈
栎阳的夜总带着几分凛冽,即便入了春,晚风刮过宫墙时仍像含着冰碴。新君驷推开书房门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惊得廊下值守的内侍猛地挺直了腰。宫墙深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夜愈发寂静,连月光落在青砖上的声音都仿佛能听见。
“都退下。”他挥了挥手,玄色王袍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沉灰。案几上的奏疏堆得快没过青铜灯台,竹简边缘被人翻得发毛,有些地方还留着指甲掐出的浅痕——那是他白日里看奏疏时,忍不住用力攥出来的印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味,混着灯油燃烧的气息,有种陈旧而压抑的味道。
他随手抽出最顶上一卷,是甘龙的奏疏。老臣的字总是规规矩矩,笔锋沉稳如他本人,可字字都像淬了火的针:“商君之法酷烈,民怨积于下,若不废之,恐生民变。”墨迹在灯影里泛着冷光,让他想起前日朝堂上,甘龙伏在地上叩首,花白的胡子沾着泪珠的模样。那哭声嘶哑,像破了的风箱,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引得不少老臣跟着垂泪。
“民怨?”驷低低嗤笑一声,指尖在冰凉的竹面上划过。竹片边缘有些毛刺,刺得指腹微微发麻。他十四岁那年跟着内侍去渭水边,正撞见卫鞅处斩私斗的乡勇。三百颗头颅滚落在河滩上,血水把半条河都染成了暗红。那时他躲在老槐树后发抖,槐树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肩头,冰凉刺骨,却盖不过心里的寒意。他听着围观百姓的哭嚎,有妇人扑在尸体上晕厥,有老汉拄着拐杖骂天,只觉得这新法是吃人的猛兽,连骨头都不会吐。
可去年秋收,他微服去雍城郊外,却见田埂上的农人捧着新打下的粟米,对着田垄里的界碑磕头。那界碑是新法推行后立的,青石刻着“私田”二字,被雨水冲刷得泛白。“多亏了新法,咱这佃户也能有自己的地了。”一个老汉捧着粟米,皱纹里都嵌着笑,粗糙的手掌在石碑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摸自家孩子的头。那时田埂上飘着新麦的香气,远处的孩童追着田鼠跑,笑声脆得像银铃——这光景,是他幼时从未见过的。
铜漏滴答着往深处走,壶里的水顺着刻度一点点降下去,像他此刻悬着的心。窗外的月光漫进书房,在奏疏上投下参差的影子,那些堆叠的竹简仿佛变成了起伏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忽然想起孝公弥留时的样子,父亲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指节硌得他生疼,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新法……不可废……”那时父亲的呼吸带着药味,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把毕生的力气都攒在了这句话里。
案几左侧的奏疏大多是卫鞅一派的。景监的奏疏里附了各县的户籍名册,墨迹工整地记着:“推行新法五年,秦国户数增三成,粟米产量翻番。”名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画着朱圈,景监在旁注解说,那是新增的自耕农。车英的军报更直接,竹简上沾着淡淡的汗渍,墨迹都晕开了些,说河西之地的守军已能做到三日之内集结完毕,“甲胄坚利,粮草充足,士卒皆愿死战”——这在十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时秦军的甲胄多是破旧皮甲,粮草常常要靠抢,士卒上阵前还要先问能不能吃饱。
可右侧的奏疏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公子虔的字迹带着压抑的火气,笔锋凌厉,几乎要划破竹简。他说去年冬天,宗室子弟赵贲因私藏盐铁被卫鞅治罪,削了爵位,抄了家产,二十余家贵族跪在宫门外求他做主,“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血流满地”。“君上若再纵容卫鞅,恐公族离心。”这句话的墨色格外深,像是用指血混着写就,看得驷眼皮直跳。
他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的栎阳城。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响,已是三更天。城南的平民区还有零星灯火,那是织户在赶工——新法里规定,织出的布帛够数就能换爵位,连妇人都卯着劲干活。他记得去年冬日,曾见一个瞎眼的老妇坐在织机前,凭着触觉缠线,她说要给儿子挣个“公士”爵位,让他能在军中少受些苦。可城北的贵族府邸却一片漆黑,那些朱门高墙里藏着多少怨愤,他不用想也知道。前日路过公子虔的府邸,见门前的石狮子被人泼了黑狗血,守门的家奴说,是下人不小心打翻的,可那狼藉的样子,倒像是在诅咒什么。
前日去给太后请安,母亲屏退左右,握着他的手叹道:“你外祖父家的侄子,不过是没按新法交粮,就被削了爵位。宗室里怨声载道,你这个新君,总得给他们留条活路。”母亲的手保养得极好,戴着玉镯,可指尖却冰凉,微微发颤。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是这些日子愁出来的。外祖父家是秦国老牌贵族,当年支持父亲登基,如今却成了新法的眼中钉。
活路?他望着天边的残月冷笑。残月像把弯刀,悬在墨蓝的天上,映得宫墙的棱角愈发锋利。当年秦弱,列国视秦人为蛮夷,连会盟都不叫上秦国。河西之地被魏国占了二十年,每年要赔给魏人十万石粟米,逼得多少农人卖儿卖女。那时的宗室子弟只会斗鸡走狗,在酒肆里搂着歌姬喝得烂醉,谁管过百姓死活?是卫鞅带着新法劈开了死局,可这把刀太锋利,难免会伤到自己人。就像割麦子,要除杂草,也难免带起些好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