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集:民间实情(1 / 1)
万民声里定乾坤
李信回来那天,栎阳刚下过一场春雨。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宫墙的影子,像一块块碎掉的镜子。新君驷站在书房窗前,看着檐角的水珠连成线往下淌,心里竟莫名地有些发慌。这半月来,他每日都在等李信的消息,却又怕听到消息——怕听到百姓怨声载道,证明甘龙所言非虚;更怕听到百姓真心拥护,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与盘根错节的旧贵族彻底撕破脸。
“君上,李信求见。”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乱绪:“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湿冷的风,李信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裤脚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来。他怀里抱着一个粗布包袱,见了驷,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臣李信,幸不辱命。”
“起来说话。”驷的目光落在那个包袱上,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案几边缘的木纹,“都看到了什么?”
李信起身时,怀里的包袱晃了晃,发出竹简碰撞的轻响。他将包袱放在案上,解开绳结,露出里面几卷用麻线捆着的竹简,还有一些零碎物件——半块粟米饼,一束干枯的麦穗,甚至还有片沾着泥的布帛。
“臣先去了雍城。”李信拿起最上面的竹简,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雍城郊外的农户说,新法虽严,可按军功分的田亩是实打实的。去年冬天没冻死一个人,粮仓里的粟米够吃到麦收。”他举起那半块粟米饼,饼上还留着牙印,“这是臣在田埂上从一个孩童手里讨来的,他娘说,搁从前,孩子只能啃树皮。”
驷的目光落在粟米饼上,那饼虽粗糙,却透着粮食的香气。他想起幼时跟着父亲去雍城赈灾,见过百姓吃的“糠麸饼”,里面掺着草籽,咽下去剌嗓子。
“陈仓的商贩说,新法里‘市易法’管得严,没人敢强买强卖了。”李信又拿起那片布帛,布帛边缘毛糙,却织得细密,“织户王二家的妇人,靠织布换了个‘上造’爵位,如今走路都敢抬头了。她说就是夜里赶工累些,可比起从前给贵族当奴婢,强百倍。”
他顿了顿,拿起那束麦穗,麦穗颗粒饱满,只是沾着些尘土:“渭水边的村落,臣特意去了当年商君处斩私斗者的河滩。现在那里成了良田,种麦的老汉说,私斗是没了,可邻里因为地界吵嘴的不少。有人抱怨‘连坐法’太狠,一家犯法,十里连坐,可更多人说,正因为狠,才没人敢再乱来。”
李信的声音低了些:“臣在酒馆里听到几个老兵聊天,说卫鞅大人的军法能吓破人胆,可跟着他打仗,能分到土地,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们说宁愿被军法斩了,也不想回到从前‘打仗只够填肚子’的日子。”
竹简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李信显然是边走边记,有些地方还沾着水渍和泥点。驷一页页翻过去,看到“栎阳织户张嫂:新法让俺娃能识字了”,看到“陈仓铁匠赵五:缴税虽多,可没人敢随便抢铁器了”,看到“雍城老兵王三:儿子凭军功分了田,死也值了”。
可翻到最后几页,字迹渐渐沉郁。“栎阳旧贵族家奴:主人被削爵后,俺们也没活路了”“雍城宗室子弟:凭什么立功的贱民能跟俺平起平坐”“陈仓乡吏:新法条文太多,稍有不慎就犯法”。
李信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臣所见,怨新法者有三类人:一是被削爵的贵族,二是习惯了偷懒耍滑的游民,三是确实因连坐受牵连的百姓。可更多人,是实实在在得了好处的。”他举起那片沾着泥的布帛,“这是一个瞎眼老妇织的,她说要给在军中的儿子挣爵位,臣看她手指磨得全是血泡,可说起儿子,眼里有光。”
驷放下竹简,指尖在那些字迹上划过,仿佛能摸到百姓的体温。他忽然想起孝公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那时他不懂,觉得父亲说的是空话,如今看着这些带着泥气的记录,才明白这话的分量。
“你退下吧,此事……对外保密。”驷的声音有些发紧,他需要独自想想。
李信叩首退下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春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百姓在耳边低语。驷将那些竹简按“怨”与“赞”分成两堆,赫然发现,赞者是怨者的三倍还多。
他走到窗边,望着雨后的栎阳城。城南的平民区已升起炊烟,隐约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城北的贵族府邸依旧紧闭着门,像一头头蛰伏的野兽。
心里的天平,似乎渐渐倾斜了。
可如何平衡新旧势力,仍是块硌在心头的石头。旧贵族盘根错节,母亲的外戚、公子虔的门生、甘龙的故吏,几乎渗透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若是强硬推行新法,他们会不会真的联合列国谋反?前日卫鞅送来的密报说,魏国使者已在公子虔府里待了三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