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掌落胭脂碎,珠崩鬓雪凋(1 / 1)
帝王之怒,竟未如魏嬿婉所料,倾泻于己身。自九阿哥夭殇,皇上素日对金玉妍及其幼子流露的厌憎,竟于稚子咽气之际,倏然尽化铺天盖地的丧子悲恸。
他抚摩着幼子小小的襁褓,哀声凄切,直道:“朕犹未及好生抱持,连个正经名讳亦未赐下……竟就此溘然而逝!”言罢泪如雨下,破格降旨,以远超常制之仪,厚葬此襁褓婴孩。
停灵暂厝景山观德殿,举哀之日,宫闱素缟如雪。魏嬿婉早早换就月白素缎袍服,卸尽珠翠,惟于乌鬓之畔斜簪一朵新绞的素绢芙蓉。
她将永珹唤至幽僻处,执其微凉的手,低语切嘱:“今日祭礼,众目睽睽,你须得谨记于心:无论你心头如何翻江倒海,如何恨意难平,面上只许存着与你皇阿玛一般的锥心之痛!他若悲泣,你便需哭得肝肠寸断;他若哀叹,你便需显出痛不欲生之态。可明白了?”
永珹抬眸,眼中是与年岁不符的沉静了然,垂首恭应:“儿臣谨记额娘教诲,不敢有违。”
如懿正对镜理妆,惢心伺候梳头。菱花镜里映出她清冷的面庞,眉尖微蹙,眼底含着一丝不耐。她拈起案上一朵新绞的素绢白芙蓉,指尖捻着冰凉的花瓣,半晌方慵然簪于鬓边。
“好容易熬过孝贤皇后丧仪,才穿了几天鲜亮衣裳,这又戴上孝了!”如懿轻哼一声,将一枚点翠压发狠掷在妆台,“忒也晦气!”
惢心觑着她脸色,低声劝道:“主儿慎言,九阿哥新丧,宫里正举哀呢。”
“举哀?”如懿眼波斜睨镜中,冷冷一嗤,“本宫瞧皇上那劲儿,倒比那戏台上的老生还作得悲声!你且瞧着,这深宫里,活人倒不如那牌位得脸。谁闭了眼、咽了气,谁就成了他心尖儿上的朱砂痣!今日为这个捶胸顿足,明日又为那个痛彻肝肠,倒像个……”她一顿,终将‘疯子’二字咽下,只拿银簪子狠狠戳了下绢花,“……倒像个情种托生,只这情种,专对着死人使劲儿!”
梳妆毕,如懿外罩一件石青色素面青缎掐牙背心,扶了惢心的手,往奉先殿偏殿去。行至半途,恰见纯妃苏绿筠带着永璜、永璋兄弟,后头嬷嬷抱着永瑢,一行人亦是素服缟裳,神色哀戚行来。
如懿眼波流转,面上已换了关切的神色,迎前几步,温声道:“纯妃姐姐安好。姐姐协理六宫,本就劳心,如今又要携三位皇子操持这丧仪,真真辛苦极了。”
苏绿筠忙敛衽回礼,温婉道:“娴妃妹妹说哪里话。皇上痛失幼子,忧思过甚,憔悴支离,我等妃嫔,能为皇上分忧一二,略尽绵薄,已是本分,岂敢言辛苦?”
“姐姐心善,自然是真心为孝贤皇后伤怀,为九阿哥夭折痛惜。”如懿微微颔首,话锋却悄然一转,“可依妹妹愚见,皇上此刻的悲恸……却未必如同姐姐所想。”
“从先头的哲悯皇贵妃起,到慧贤皇贵妃,再至孝贤皇后,不皆如此?人在时,恩宠亦不过尔尔;一旦香消玉殒,倒成了他心头剜不去的一块肉,定要嚎啕数声,洒下几滴泪来方休。自诩对孝贤皇后情深似海,生前不也将她拘在长春宫里,生生熬得……”她恰到好处收住,幽幽一叹。
永璜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如懿眼角余光瞥见,唇角笑意更深,续道:“若论惨烈,哲悯皇贵妃才真令人唏嘘。怀着龙裔时便遭人暗算,中了那阴毒手段,与当初玫嫔妹妹中毒之事,何其相似!终落得个难产而亡,母子俱损……彼时,可也得过皇上一星半点的垂怜?一丝一毫的彻查?”
“说来也奇,当年潜邸旧人,拢共不过那么几位。慧贤皇贵妃性子是烈些,胆子却小,有年冬天下场大雪,寒气侵骨,就激出病来,缠绵病榻数月……至于这等神鬼不觉的下毒手段,倒更像……”她故意沉吟,方摇头轻叹,“哎,罢了罢了!俱是些陈年旧事,连皇上自个儿都浑不在意,未曾深究,我等再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又有何益?不过徒惹伤心罢了。”
她目光似悲似悯地掠过永璜,不再多言,携了惢心的手,款款先行,留下身后神色各异、心思翻涌的母子几人。
惢心环顾四下,见并无闲人,凑近如懿耳畔道,“主儿,这等诛心之语,若叫大阿哥听了去,只怕……父子嫌隙日深,再无转圜之地啊!”
如懿闻之莞尔,“本宫要的,正是这‘嫌隙日深’。”
“纯妃既不肯撒手归还。而永璜那孩子,离了本宫膝下这些年,心性渐长,竟也忘了根本,不知感恩。” 她顿了顿,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既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他人臂助,留之岂非徒增碍事?”
奉先殿偏殿,香烟郁结,白幡低垂,正中供奉九阿哥小小神主,字痕犹新,墨色凄然。
皇上身着石青素服,形容枯槁,由进忠搀扶,步履沉滞,拈香行礼。众妃嫔、皇子、宗室王公依序肃立,哀泣低咽,堂中气息窒人。
礼毕,皇上复转至一尊金丝楠木雕凤牌位前,似为那铭字灼痛双目,踉跄数步扑伏案上,抚向那冰冷的木主,肩背耸动,泣不成声:“琅嬅……琅嬅啊!你弃朕而去,独留朕于九重寒阙,形影相吊……朕……朕一事无成,护你不得,今朝……骨肉亦接踵而逝……莫非……此乃上苍责罚于朕?责朕未能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