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菱歌散尽旧月琴,朱门深锁断肠音(1 / 1)
赤日流火,永和宫殿阁蒸溽如甑,竟无一丝风动。如懿移步入内,但见白蕊姬斜倚榻上,云鬓微松,粉黛无色,一双眸子怔怔凝望窗外刺目的骄阳,神思恍惚,竟似泥塑木雕。
地下狼藉处,横陈着一柄断弦琵琶,琴身檀木雕花,本属上品,此刻却见数根冰弦齐齐割断,更不堪者,琴腹之上几处凹陷裂痕,露出狰狞的木刺,显是主人盛怒之下,非但以刃断弦,更兼以莲足蹴之、玉掌掼之,方致此般惨状。
如懿款款近前,白蕊姬恍若未闻,兀自呆坐。如懿亦不言语,自寻一花梨木椅安然落座,执起团扇轻摇,眼波微转,方徐徐启唇:“怪道这般蒸溽,原是三伏酷暑,怎的殿中竟连一消暑的冰盆也未置?”
白蕊姬闻声,嘴角忽地扯起一丝凉笑,眼风斜斜扫来:“贵妃娘娘此言稀奇!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恩宠是头一份的独尊?冰窖里的好东西,只怕尽数紧着娘娘的翊坤宫了。这会子倒来问我们这些蒲柳之质缘何无冰?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如懿神色安然,只将团扇轻摇数下,目光澄澈如秋水,凝注白蕊姬道:“本宫亦曾于不见天日的冷宫捱度春秋,其中况味,刻骨铭心,岂能不知?你今日郁结于心,欲将满腔愤懑尽归咎于本宫,原也是人之常情,由你罢了。”
“只是,莫要连自己也一并欺瞒。你且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双手所染,究竟做过些什么?又是何人,将你安放于这九重宫阙、龙榻之侧?心中自当有本明账。如今身陷此蒸溽境地,求不得一丝清凉,究竟是旁人之故,抑或咎由自取?”
白蕊姬闻之,霍然起身,脚下踉跄,急趋近前两步,似欲辩驳,又似欲撕扯。
如懿闲闲一笑,扇底风生,拂动鬓边碎发,更显气定神闲。她目光掠过地上残破的琵琶,复缓缓落回白蕊姬那张失却血色的脸上:
“本宫忆起一则熬鹰旧事。昔有北苑贵人,酷嗜鹰隼。其爪牙得山野黑鹰一头,骨相峥嵘,戾气横生。贵人命匠人以铁链锁足,金罩蔽目,置暗室‘熬其野性’——昼夜颠倒,饥渴煎迫,强光刺目...待其气焰尽折,濒死认主,方成爪牙驯顺、只识号令的凶器。”
“贵人得此‘凶刃’,甚喜。赐其银铃华罩,送入禁苑‘上林’,命其‘司察百禽异动,立扑不赦’。此鹰初入琼林,恃贵人‘恩宠’,竟忘己为链锁之器!效珍禽昂首,视苑规如无物,更以锐目窥伺苑主行藏,每每唳啸传讯,报与贵人,换取血食。沐猴而冠,鬼祟伎俩,早成苑中笑柄。”
白蕊姬听着,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如懿莞尔一笑,恍若闲话故事,续道:“苑主何等明睿?初容其盘旋,权作消遣。然此‘凶刃’日益猖狂,搅扰清宁,利爪竟误伤苑主珍禽!” 她恰时一声冷嗤,“雷霆之怒降下!斥其野性难驯,行同魑魅!若非念其乃贵人所献,又已折一翼、永失翔天之能,早扭颈拔羽,饲于豺犬!”
“今此折翼残躯,穷途毕现。贵人视若敝履,苑主却余一丝仁念:若肯搏杀苑中另一只同源贵人、专司窥探的‘乌瞳隼’...或可留其残命,于僻静鹰架,锦衣玉食,苟延残喘。虽折翼笼中,犹胜曝尸荒野,或再投那翻面无情的贵人!”
白蕊姬如堕冰窟,偏殿内热浪蒸腾裹挟而上,冷热交攻,激得她齿关战战,格格作响,几乎咬碎银牙,嘶声道:“若...若那鹰...抵死不从?”
如懿笑意倏深,“此鹰岂石胎所化?纵不惧粉身碎骨,然那巉岩鹰巢深处,尚有未睁眼的雏儿、温热的卵!骨血牵连,岂容它说个‘不’字?”
白蕊姬几欲瘫软,全凭一股怨气强撑,掌心掐出血珠亦浑然不觉。
她唇破腥甜,颤问:“娘娘言...苑主念其‘折翼残躯’方存生机...若...若那‘乌瞳隼’亦落得个羽翼尽断、爪喙俱残...苑主...可肯一并...放过?”
“或未可知。”如懿起身,缓踱两步,绕至白蕊姬身后,轻摇团扇:“熬鹰古法,本宫所知有限。然《千金方》有载‘妇人断产秘术’:取水银、斑蝥、生附子诸般剧毒,研末入酒服之。服之者,本源立绝,如遭天谴,永失孕育之机。”
“这世上的路,看似绝境,若有人肯狠下心肠,寻来这‘奇药’,令那碍眼的隼亦成‘本源断绝’的残躯,则苑主视其已失‘窥伺’、‘搏杀’之能,形同废羽,或懒费周章?一具残躯是囚,两具亦不过多耗粟米。总强过任其碍眼,或累及...巢中雏卵,玉石俱焚。尔...以为然否?”
言毕,如懿莲步轻移,向殿外行去,热浪中只余渺渺余音:“永和宫闷煞人了。本宫告辞。你好自为之。”
白蕊姬倚门凝睇,目送那素青身影渐行渐远,没入朱墙碧瓦深处。倏忽间,气力尽失,娇躯委顿于地。伏于冷砖之上,泪雨滂沱,浸透了衣襟。
哀泣半晌,忽地昂首,眸中恨火如炽。瞥见狼藉中断纹琵琶横陈,新仇旧怨,万般屈辱,尽涌心头。她猛地扑去,不顾琴腹裂处木刺狰狞,抄起残骸,倾全身之力,向殿柱、向地面,发狠掼去!檀木迸裂,碎屑纷飞,几缕残弦铮然作绝响,旋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