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香饵空抛嗟岁晚,冰弦暗咽数寒更(1 / 1)
时值三伏,赤日流金,蝉鸣聒耳。储秀宫东暖阁内,冰鉴虽陈,犹驱不尽氤氲暑气。窗棂糊着碧纱屉子,望去院中花木亦似萎靡了精神,蔫垂不振。魏嬿婉与意欢临窗对坐,逗弄着澜翠怀中的永璇。
他如今教永寿宫养得粉团儿一般,身着水红绫子小袄,咿咿呀呀,伸着藕节似的小手,欲捉意欢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意欢含笑,指尖轻点其柔嫩的脸颊,永璇便咯咯而笑,露出几颗糯米小牙,一派天真烂漫。
魏嬿婉摇着团扇,觑着永璇,忽轻叹一声,眉尖微蹙:“说来,十阿哥落地至今,竟还未蒙皇上赐名。阖宫上下,只以‘十阿哥’呼之,听着总不成体统。闻钦天监递话,道十阿哥八字贵不可言,锋芒过露,须得暂压,待择万全吉日,方能冠以嘉名,方不损其福泽。这话听着堂皇,然这‘暂压’要到几时?终非长久之计。”
意欢闻言,逗弄永璇的手微顿,目光自那稚嫩的笑靥上移开,投向窗外骄阳炙烤下纹丝不动的蕉叶。唇边温存的笑意如烟云淡去,唯余一片沉静疏离。半晌,方幽幽道:“不赐名……也好。”
“取了名,便真成了个‘人’,有名有姓、有份有位的小主子。那名字念在嘴里,落在心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深日久地念着,唤着……情意便不同了。初时或是厌烦,是漠然,可念得久了,唤得熟了,纵是顽石,亦怕生出些暖意。”她语声微顿,指尖无意识划过永璇柔嫩掌心,引得小儿一阵抓握,“这生出的情分,才最是可怕。”
魏嬿婉听得怔忡,手中团扇亦忘了摇动。
“一个自己原本不喜、甚或厌憎的男子,为着父母之命、家族荣辱,终究嫁了。一个原本不盼、只觉负累的孩子,因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终究生了。初时,满心皆是厌恶痛楚,视此婴孩如枷锁,生生缚断双翼,夺尽自由,恨不能立时解脱。”
“直至,日日相对,夜夜闻啼,看他哭,看他笑,看他寸寸长大,由你亲手哺育照料,那厌恶,便如春冰遇暖,悄然而融;那痛楚,亦如钝刀割肉,渐渐麻木。待到惊觉,竟已习惯。习惯其存在,习惯其依赖,甚至习惯其所带来的那一点些微暖意。”
“这习惯,便是情之所生。可惧处正在于此——所有不情愿,所有屈辱,所有身不由己,皆如烹蛙温水,悄寂无声。微温尚可挣扎;继而温吞裹身,筋骨渐酥;待到沸水加身,早已无力脱逃,连挣扎之念亦消磨殆尽。尊严也罢,底线也好,在这日复一日的‘习惯’与‘情分’熬煮之下,终将寸寸吞噬,化为乌有。连恨,亦不能恨得彻彻底底。只因这血脉相连的枷锁,早已将你与他,缚作一体,同沉沦,共煎熬。”
魏嬿婉檀口微启,似有万语千言鲠于喉间。她将手中团扇轻置膝上,指尖无意识捻着扇柄垂落的流苏穗子,目光低垂,落在冰鉴凝珠之上。那水珠颤巍巍滚落,没入波斯毡毯,了无痕迹。半晌,方低低叹道:“意欢所言极是。只是…我常自思忖,圣心所向,步步皆属筹谋,何曾有过半分疏漏?然则步步机心之后,其深意究竟何属,你我终究是雾里观花,水中捉月,难窥真意。”
“管他作甚。”意欢微侧螓首,一缕碎发垂落颊畔,更衬得肌理莹润,眸光清冽,“女儿家困守这方寸宫闱,纵使心操碎了,又能如何?不过庸人自扰,徒惹烦忧。他心似海,深不可测;他意如云,变幻难寻。我们但守本分,安度己身便是。那些曲肠九转的心思,横竖,纵使琢磨透了,亦终属枉然。”
自苏绿筠母子遭皇上申饬,绿筠便恹恹成疾,药石罔效,竟至缠绵病榻,形销骨立。一时间,后宫之中,人情冷暖,恰似那庭前过耳之风,倏忽间便转了向。昔日趋奉钟粹宫的门庭,陡然冷落;翊坤宫前,却是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朱轮华毂填塞御道,人声喧阗,昼夜不休。
六宫妃嫔暨内外命妇,恍若得了天机符信,争相趋奉,履舄交错于丹墀。进献之物,非金玉珠翠不足显其诚,非海岳奇珍不足表其敬:有南海夜明之珠,光映暗室;有西域火浣之布,不惧祝融;天山雪莲凝脂露,海外龙涎吐异香;苏杭云锦灿若霞,蜀中蜀绣细如发。更有那新贡的时鲜果品、精巧玩器,各色珍物如百川归海,络绎不绝送入宫门。翊坤宫库房之内,琼瑶堆积,锦绣盈箱,直如宝山琼阁,几无立锥之地。管事的宫娥太监,虽奔走不迭,汗透重衣,然眉梢眼底,尽是得色飞扬,步履间亦带三分骄矜。
尤令人侧目的是,皇上竟接连数日留宿翊坤宫,恩宠之隆,冠绝六宫,莫可匹敌。烛影摇红于鎏金烛台,沉香袅袅自博山炉鼎。御座之上,君王解玉带,卸珠冠,眼底温存,笑语晏晏,竟将那九重天家的凛凛威仪,尽化作寻常夫妻的旖旎情浓。远而望之,或见帝妃二人对弈于玳瑁棋枰,玉子轻敲;或共品御苑新茗,香雾氤氲;或携手赏玩名苑奇花,联句吟哦。其情其景,恍若一对璧人新结秦晋,鹣鲽情深,胶漆相投,直教那满宫粉黛,黯然失色,六宫钗钿,尽失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