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鹣鲽新宠侍,谁解棋局深(1 / 1)
夜色渐浓,魏嬿婉将誊毕的经卷,款递与侍立身侧的澜翠。澜翠双手捧过,就着烛光细细端详那纸间墨痕,少顷,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主儿今日这笔墨……瞧着,与往时大相径庭呢!”
魏嬿婉斜倚向绣榻,指尖闲闲拨弄起腕上玉镯,曼声道:“怪道春婵说你眼利,既瞧出不同,且道个分明来罢。”
彼时春婵正于妆台前收拾金簪玉珥,闻得此言,忙将手中一支点翠步摇轻轻搁回螺钿匣内,“什么眼利?奴婢也想瞧瞧。”说着,含笑近前,俯身同观。
“呀!主儿,我也瞧出来了!今日这笔捺的收梢,不似素日那般轻逸飞扬了,倒似笔锋含‘涩’!这捺脚微曳一分,末端墨色便显沉凝厚重,格外丰腴圆融,而收笔处,似……暗藏一丝极纤巧的回锋细钩,恍若心绪萦绕,欲语还休一般。奴婢所说可对?”
澜翠亦颔首附和道:“不止捺笔如此,但凡行至横折、竖折这般转折关隘,笔锋便似有瞬息凝滞,墨痕微聚,筋骨暗蕴其中,反透出几分沉潜的内劲。倒是……”她指尖轻移,点向那‘宝’字顶心一点,“独独这孤悬的点画,落笔却异常爽利果决,如银丸坠地,点下即收,全无半分滞涩,端的是干净利落,神完气足!”
魏嬿婉闻之,唇畔笑意愈深,烛影摇红,映得其玉面生辉,眸底似有星芒流转。
“此字么……”她纤指抚过经卷上那丰腴的捺脚,轻轻一点,“原是追摹孝贤皇后笔意。能得其五分神韵,于有心人眼中,便足以牵动情肠,引人追思了。”
“孝贤皇后祭礼将至,皇上圣心追念,特恩准了富察·傅恒入宫祭拜。澜翠,你脚程素来迅捷,此刻便悄悄儿将这卷经文,送去给进忠公公。”
“切记嘱咐进忠,务必要觑准了时辰,在富察·傅恒必经之时,将这经卷‘无意间’呈露于他眼前……便是‘略略失手’,将这经文‘不慎’洒落于地,也无甚要紧。要紧的是,须得让傅恒大人……瞧见这字迹。”
澜翠立时会意,双手紧捧经卷,屈膝道:“奴婢明白了!主儿放心,此事定办得滴水不漏。”
翌日,孝贤皇后祭礼。满宫妃嫔、宗室诰命,皆按品肃立,素衣如雪,屏息垂眸,偌大的殿宇只闻衣袂窸窣与香灰簌簌之音。如懿高踞主祭之位,凤冠翟服,仪度端严,恍若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然细观其眉宇,却似拢非拢着一痕难消的倦意。
她目光虚虚掠过那供奉于正中的神主牌位,金漆朱字,煌煌赫赫,又缓缓扫过阶下鸦雀无声的众人,这满殿的肃穆与悲声,于她心头,不过是一幕排演过千百回的冗长旧戏。
待到主祭唱喏礼毕,众人如蒙大赦,依序鱼贯告退。富察·傅恒蒙特旨入宫,由一小黄门引着,低头穿过那幽深的庑廊。
恰在此时——
廊角阴影处,一个捧着紫檀托盘、躬身疾趋的内监,足下忽地一绊!身形猛地向前踉跄!托盘上那只未及扣严的金丝楠木小匣应声掀翻,匣内数页誊录于澄心堂纸上的经文,如雪片惊风,倏然纷扬四散!
其中一页,飘飘荡荡,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落于傅恒青缎粉底朝靴之前寸许之地。
夜阑更深,万籁阒寂。暖阁内,唯余一盏绛纱宫灯晕着昏黄的光晕,将魏嬿婉临牖独坐的纤影投于茜窗之上,影影绰绰,恍若水墨氤氲。
忽闻帘栊窸窣,澜翠悄步趋入,软缎弓鞋踏在地毡上,寂然无闻。她趋至魏嬿婉身侧,深深福了一礼,方压着声息,气息微促地低禀:“主儿,事儿成了。”
“大人他初时如遭霆击,木立当场,面若金纸。继而悲从中来,竟至执礼忘形,于众目睽睽下失声恸哭。其声摧肝裂肺,闻者皆怆然。嗣后……更长跽于残经之前,任人搀扶,坚不肯起,口中喃喃,似唤先皇后小字……直待小太监们苦劝再三,方踉跄而去。其情其景……真真是五内俱焚。”
“晓得了。”魏嬿婉莞尔,素手轻抬,略摆了摆。
且说皇上白日于孝贤皇后祭礼之上,倒也洒下两行清泪,以示哀思。岂料更漏初转,敬事房的绿头牌便已翻定新晋贵人的名讳。消息递至翊坤宫,如懿正端坐妆台,由惢心伺候着卸却钗钿。九鸾步摇、点翠掩鬓一一除下,青丝委落如墨云。三宝躬身侍立,细声回禀。
“呵,故伎重演了。当年先皇爷龙驭上宾,热孝未除,他便急急宠幸了南府那个琵琶奴。什么结发情深,鹣鲽意重,终归……抵不过新宠的软玉温香,解语承欢。” 语毕,玉梳“铮”一声轻击妆台,余韵在空寂中震颤。
再逢富察·傅恒,乃其自请缨,欲赴金川军务。魏嬿婉手携一填漆螺钿夔纹珐琅提盒,凝然静伫于养心殿外朱漆庑廊之下,二人便于丹墀玉阶之侧不期而遇。四目相触,傅恒步履微滞。此番,他未似旧日急避,反将身形深躬,如折修竹,行下极尽恭肃的大礼:“令妃娘娘躬为家姐手录经文,墨痕蕴情,字字恳挚……臣……” 喉间微动,终是低声道,“铭感五内,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