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九重门锁空殿寂,锦被犹温雪茫茫(1 / 1)
进忠碎步急趋而入,屏息弓腰,行至丹墀之下,恭谨垂首:“启禀皇上,慈宁宫那头,遣了掌事嬷嬷前来回话。道是十阿哥昨儿夜来陡发恶热,浑身滚烫,委实骇人。守夜的荷惜姑娘慌了手脚,径直奔往了慈宁宫。太后娘娘闻知,忧心如焚,即刻凤辇起驾,亲临储秀宫探视。彻夜守于榻畔,汤药必亲尝其温,汗渍辄手拭其额,焦灼疼惜之色,溢于言表。”
“及至五鼓天明,眼见阿哥高热不退,通体赤红如烙,气息灼热迫人……太后娘娘震怒异常,直斥储秀宫上下玩忽懈怠,罪责难逃,竟致委屈了阿哥金枝玉叶之躯,实属大不敬。故此,目下特遣嬷嬷叩请圣意,伏望将十阿哥挪至慈宁宫暖阁,由太后娘娘亲加抚视,悉心调护,以策万全,而安慈怀。”语毕,进忠屏息垂手。
“哼。”皇上龙目微垂,眼底掠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沉郁,“太后待舒妃所出,果真是‘慈怀深切’。”
“只是稚子偶感风寒,原属寻常。朕记得《内经》有言,‘小儿乃纯阳之体’,些许热症,未必便是伺候不周。试问天下稚儿,谁个不曾沾染些微恙?若因此等小恙,便要将襁褓中的孩儿生生抱离生母身侧……”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此非慈爱之道,反易伤母子天性。况朕之皇子,自有龙脉所系,福泽深厚。慈宁宫美意,朕心领了。传旨下去,十阿哥仍在储秀宫静养,着太医加倍用心,好生伺候着便是。告诉太后,母子连心,骨肉至亲,岂有因微恙而使骨肉分离之理?此议,断不可行。”
进忠闻言,眼波微抬,心下几番辗转:“那……圣驾可欲亲临储秀,一探阿哥贵恙?”
皇上神色漠然,指间一枚羊脂玉韘在案上轻轻一叩:“朕去也不过是徒增烦扰。九五之尊,系乎国祚,岂可轻履病秽之庭?恐惊扰星斗,反累乾坤清和。且稚子元阳未固,最忌冲克。朕日理万机,龙气或携朝堂肃杀,或染案牍尘劳,万一与阿哥病气相感,勾连邪祟,陡增凶险,岂非爱之适以害之?况朕连日宵旰,气机微滞,亦需澄心涤虑,焉敢以不豫之身,近金枝玉叶之榻?”
“倒是禳解祈福之事,不可不虑。阿哥此疾,来势汹汹,恐值日功曹有碍,或流年暗犯三刑六害。敕令钦天监:速择天医、解神吉时,详推阿哥命宫星曜可曾受侵,紫微垣内有无异动。复旨:召雍和宫密宗上师并大高玄殿高功法师,于储秀宫左近静室,铺设坛墠,依科阐事。虔诵《北斗延生真经》全帙,启建‘璇玑禳灾保婴醮’三昼夜。幡幢务取云锦,香烛必用沉檀,牺牲粢盛,极尽精洁。着内务府:以赤金研朱,恭书三清宝箓、九天应元符命,悬于寝阁,镇守元阳。法事毕,更于西苑太液池畔,焚化青词舟楫、金银甲马,遣送一切疠疫晦冥,远遁他方。庶几上格穹苍,下安地只,内外肃清。天家麟儿,自有百灵呵护,仰承昊眷,逢凶化吉,指日可痊。”
进忠喏喏连声,躬身倒退至殿门方转身,自去传旨不提。
皇上神色稍霁,复携如懿柔荑,拢于掌中。指温而微糙,乃御笔朱批所遗薄茧,轻抚其微凉的指节,目光落于那低垂的睫羽,温言道:“如懿……”
“适才卿所诉心事……”他语意徐缓,素手握紧几分,“且暂搁心间,毋复悬悬。待来岁春回,冰泮河开,柳眼初舒之际,朕当与卿,共往江南烟水之地。画舫听雨观荷,兰舟采菱赏曲,姑苏评弹,扬州月色……凡卿心之所向,朕无有不允。此诺,金石为契,断无更易。”
“朕亲为卿下江南……”略顿,指尖轻点其手背,若示郑重,“此心此意,昭昭可鉴。岂会为恪贵人、颖贵人之流,策马扬鞭,远赴塞外草原?卿当知朕意。”
魏嬿婉闻十阿哥染恙,脂粉未施,便扶了春婵,乘舆急趋储秀宫。
甫一踏入殿门,便觉往日清雅的书斋气象荡然无存。但见临窗案头,素日齐整的书册画轴,不知何时倾侧散乱,半埋于堆叠的童稚玩物之间——布偶虎枕横陈砚侧,九连环银圈半隐书隙,更有彩塑泥哨、竹马、拨浪鼓儿,并杏红绫袄、葱绿开裆小裤数件,狼藉满眼,铺陈一地。殿内药气杂以乳香氤氲,却难掩焦灼之意。
意欢正搂定那病体恹恹的十阿哥,偎坐暖炕,轻拍其背抚慰。阿哥面颊赤灼如火,气息咻咻,偶有不耐地挣动。荷惜跽伏炕沿,频绞温水浸透的细葛巾,屏息凝神,为其拭额上颈间的涔涔汗珠,盆中清水已换数遭。
见魏嬿婉入,意欢方倦抬星眸。眼睑浮青,目眦微赤,黛眉深锁,声气喑哑道:“嬿婉……你来了。”她将怀中稚儿紧拥三分,喟然长叹,“阿哥昨夜陡发高烧,体若燔炭。太后慈驾亲临,守伺中宵,本欲携阿哥归慈宁宫调养……叵耐,圣意……未蒙恩准。” 意欢垂眸怜视儿面赤霞,续道,“唉,鞠养一儿,何啻千辛万苦。汤药百计难灌,呕泻泰半,我为他彻夜更易汗透的小衣,频以温水拭腋下、足心图散燔热。直捱至昧爽,方见热势略退,稍得了这片时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