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故子女者,吾之骨血,承我所有,亦为‘女子’之将来。(1 / 1)

养心殿内,金砖澄亮,沉水香霭自蟠龙柱间幽幽浮转。暖阁融融,却化不开意欢心头彻骨之寒。她不顾体统,径自跪于殿外冰凉的青石墀上,哀声切切,穿帘入殿:

“皇上开恩!十阿哥孩提之质,本如柳絮临风,弱不禁寒。今太医院众口一辞,道其症竟与昔年端慧皇太子同出一辙,皆是胎元羸弱之故,非人力可强为。稚子病骨支离,此刻若强移宫苑,乍离慈怀,已是摧肝断肠,况这朔风凛冽,雪路崎岖?阿哥……焉能承此磋磨?伏乞天心垂悯,收回成命!”

御案后,皇上朱笔疾书,闻此哀音,笔锋陡滞,一滴浓墨污了黄绫奏本,恰似心间一点愠怒晕染开来。眉峰聚拢如岱,将笔“嗒”地一声搁于玛瑙山子之上。

“进忠!”

进忠急趋至御前:“奴才谨聆圣谕。”

“宣她进殿!堂堂妃主,于宫禁重地哀嚎失仪,成何体统?朕的养心殿前,岂容此等孟浪之举?徒惹六宫窃议!”

进忠连声“嗻嗻”,忙不迭掀帘而出。暖香与寒气乍融,激得他微一瑟缩。行至意欢身侧,他虚伸一臂,压低嗓音,语速急促:“娘娘快请移玉步!皇上宣召!这青石寒气侵骨,伤及玉体事小,若再触怒天颜,恐祸及阿哥啊!”

意欢早已手足僵冷,膝痛如锥。她强撑起身,步履虚浮,随进忠踏入那煌煌殿宇。暖香扑面,金碧灼目,反衬得御座之上天威如狱。她訇然复跪于金砖之上,膝行数步,以额触地:“臣妾叩谢天恩!惟求皇上顾念骨肉天伦,莫使十阿哥……”

“哼!”一声冷哼,截断悲声。皇上终抬龙目,徐徐端起案头参盏,指腹轻抚瓷壁,“‘乍离生母,多有不适’?”他慢声复述,语中讥诮之意昭然,“此等言语,出自尔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话音未落,他蓦地将茶盏顿于案上,一声闷响,震得殿角宫人屏息垂首。“十阿哥托付于尔这生身之母,是如何‘照料’的?竟至于缠绵病榻,夜半惊厥,哀哭之声震动宫闱!若非如此,何至于惊动太后她老人家凤体不安,深更半夜还要遣心腹太医,三番五次前来诊视!这般情形,尔这做生母的,竟还有脸面在朕面前,妄言‘不适’、‘磋磨’?难道在尔手里,他竟被‘照顾’得这般‘妥当’、这般‘康健’了不成?”

“朕今剖心以示。” 御音沉沉,裹挟着穿肌透骨的威棱,在暖香馥郁的殿宇间回旋,清晰得令人胆寒。“朕之所以甘受这骨肉割离、五内如焚之痛,执意将十阿哥托与諴亲王膝下……此等剜心之举,非为他故,皆系尔身为人母——辜恩失职!”

“朕,悯稚子孱弱,未以宫律究尔侍奉不周之愆,已是格外施恩,法外存仁!尔非但不感戴天高地厚之恩,反藐视宫规,竟敢闯至养心殿,于朕驾前,巧言饰非,喋喋诉其‘不宜’、‘堪怜’?!”

“尔——简——直——全——无——心——肝!”

意欢自养心殿受那雷霆之辱,归至寝宫,便如秋叶经霜,恹恹一卧,竟至沉疴不起。病榻支离,药炉空沸,昔日芙蓉玉面,此刻只余下纸灰般的惨淡与枯槁。

魏嬿婉悄入深帷。屏退宫人,坐近榻前,见锦衾半褪,露骨嶙峋,不由低叹,俯身将那云锦被角妥帖掖覆,指触所及,只觉一片寒浸浸的凉意。暖阁药气沉凝,只闻得她压低了声息,语声温软:“意欢,且听我一言,暂将这颗心放宽些罢。你既素来无意教十阿哥卷入那龙争虎斗的漩涡,只盼他平安康乐,则此番离了这紫禁城的金丝樊笼,托付于宫外王府教养,或反是避祸全身之机。”

她略顿,目光扫过意欢紧闭的眼睫,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已密遣心腹,探过钦天监底里。那‘星宿冲克’之说……原是虚词障目。此等谶语,实乃圣心默授。”

意欢闻之,紧闭的眼睫下,倏然沁出一线冰凉的水痕,无声没入枕上青丝。

魏嬿婉握住她枯瘦的手腕,那寒意直透掌心,续道:“往昔我便曾暗语于你,皇上与太后早成参商之局。他雷霆手段,翦除前朝羽翼、六宫爪牙,何曾手软?故而,于龙目看来,太后待十阿哥那份怜恤,又所为何来?” 她深吸一气,道出那诛心之论,“许是暗藏了那‘吕武之谋,扶立幼主’的泼天祸心?!”

“此等干系,动摇国本,岂是等闲!皇上乾纲独断,岂容十阿哥再作他人棋枰之子?是以,十阿哥及早脱身这龙潭虎穴,远遁宫墙之外,于他孱弱之躯,焉知非塞翁失马,反得一线生天?”

意欢吃力地掀开眼帘,那曾剪水秋瞳,此刻空蒙如雾,她望向魏嬿婉,气若悬丝,声碎如瓷:“嬿婉……你的话……句句在理……我都明白……” 她喘息片刻,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可……可一个娘的心……目断宫墙外,魂随稚子身……教这腔子里的血肉……如何不日夜翻搅,如沸如煎?”

她骤然呛咳起来,瘦肩剧颤,似要将魂魄咳出,良久方歇,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绝望:“是我……是我害了他……如今细思量……他胎里带来的弱症……许是我当年饮下的那一盏盏绝嗣汤药……折损了母体元气,孽根深种,报应在了这苦命的孩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