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钢笔尖的愤怒(1 / 1)

祁同伟的皮鞋陷在青川县的泥里,深褐色的泥浆顺着鞋帮往上爬,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脚踝。刚下过的暴雨把土路泡成了烂泥潭,每抬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鞋底与泥地摩擦发出 “咕叽咕叽” 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发出的嘲笑。裤脚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小腿上,冷意顺着毛孔往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后颈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沾着的泥点把远处的景物晕成了模糊的色块。老支书的竹杖 “笃笃” 地敲着地面,杖头包着的铁皮在泥水里闪着冷光,每敲一下,就有泥水溅起来,落在老汉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那裤子是深蓝色的卡其布,膝盖处补着块灰色的补丁,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静脉曲张的青筋,像盘虬的老树根。“祁书记,您往那边看。” 竹杖指向东北方向,浑浊的渠水正越过田埂,像条挣脱缰绳的野兽,疯狂地扑向半熟的稻子,绿色的稻穗在黄水里挣扎,很快就被吞没,只露出零星的叶尖,像溺水者伸出的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这水渠去年就该修了。” 老支书的烟斗在鞋底磕了磕,黄铜烟锅与牛皮鞋底碰撞出沉闷的响,烟灰混着泥渣落在地上,转眼就被雨水冲散。“开春时镇里来人拍了照,拿着个黑色的相机,对着水渠左拍右拍,说要拨款修渠,结果到现在影都没见着。” 他往烟斗里塞着烟丝,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倒是来了三回人,让填表,问水渠有多长、多宽、水有多深,还让写‘水渠治理心得’,说要评‘最美沟渠’,评上了有奖金。”

祁同伟的手指在笔记本上用力划过,笔尖划破纸页,露出后面的空白,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最美沟渠” 四个字被墨水晕开,像朵丑陋的墨花。他想起早上在镇政府看到的场景:办公室的空调吹着冷风,把墙上的锦旗吹得微微晃动,崭新的打印机吞吐着彩色报表,封面印着 “亩产千斤” 的烫金大字,红得刺眼。经办人小王正用计算器修改实际数据,键盘声清脆得像敲在群众的骨头上,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紧。“祁书记,这数得往高了报,不然上面不批项目,咱镇的政绩也上不去。” 小王当时还笑着解释,露出两颗虎牙,笑容却像冰锥一样扎人,手里的笔在报表上圈出个又一个虚假的数字。

“干部们呢?” 祁同伟的声音有点发哑,喉咙里像堵着团泥,他咽了口唾沫,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这么大的水,没人管?”

老支书往村部的方向努了努嘴,泥坯房的烟囱里没冒烟,倒是窗户里透出打印机工作的绿光,一闪一闪的,像鬼火。“都在填表呢,说今天下午就得交,迟了要扣绩效。” 他吸了口烟,烟圈在雨里很快散了,“李会计的孙子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他都没敢回家,抱着孩子在村部接着算亩产,算盘打得噼啪响,比孩子的哭声还亮。” 老汉猛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亮得吓人,映着他满脸的皱纹,“俺们的稻子,快烂在水里了,倒不如一张奖状金贵?”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祁同伟的心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蹲下身,手指插进冰凉的泥水,摸到稻穗的残枝,谷粒已经开始灌浆,饱满得能捏出浆水,此刻却泡在泥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这片地,损失了多少?”

“少说也有三亩。” 老支书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王寡妇家就指望这点稻子给儿子交学费,那孩子成绩好,考上了县重点,今早她在田埂上哭,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说要是绝收了,就带儿子去南方打工,她男人走得早,家里就娘俩……” 他的烟斗在手里转着圈,黄铜烟锅磨得发亮,“俺们找过镇里,说‘等报表批下来就解决’,可这水不等报表啊!它不管你填没填表,照淹不误!”

祁同伟的钢笔尖在纸上疯狂地写着,字迹潦草得像风中的乱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脱离群众”…… 这些词被他反复写,又反复划掉,纸页被戳得千疮百孔,墨水透过纸背,染黑了他的指腹。他想起包里还揣着那份灌溉水渠维修诉求信,是上周王寡妇托人送来的,信封上沾着干了的泪痕,像一道道咸涩的伤疤。里面的纸页皱巴巴的,显然被人揉过又展平,最下面按着个鲜红的指印,边缘还带着点毛刺,是用力按上去的。

“这指印……” 他当时还问过信访办的人,手指捏着信封的边缘,生怕碰坏了那个指印。

“哦,王寡妇按的,” 办事员轻描淡写地说,手里还在整理着一摞摞的文件,“她说这样显得有诚意,能快点批下来,还说以前村里办事,按了血指印的都能成。” 办事员的语气里带着点嘲笑,仿佛在说乡下人愚昧,却没看见祁同伟攥紧的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此刻,祁同伟的眼前浮现出王寡妇按指印的场景:她咬着牙,把手指在嘴里吮了吮,然后用力按在纸上,血珠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染红了 “诉求人” 三个字,那红色像朵绝望的花,开在苍白的纸上。老农民说这样才管用,血比墨水金贵,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流程,只知道把最珍贵的东西献出来,才能引起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