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勾的机器人(1 / 1)

分组讨论室的烟雾像朵沉甸甸的灰色云团,在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风里慢慢翻滚。第三排靠窗的绿萝叶片上积着层薄灰,叶尖微微发蔫,大概是许久没人打理。省直机关的李处把半截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玻璃缸底积着层黄褐色的烟油,烟蒂堆得像座小坟头,其中半截还冒着青烟,被他用拇指狠狠碾了碾,留下道焦黑的印记。他的钢笔在 “规范流程” 四个字上画了圈又圈,蓝黑色的墨水把纸面洇得发皱,最后一笔重重戳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扎出个小窟窿,墨水顺着窟窿渗到下一页,晕开个难看的墨点,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基层就是太随意。” 李处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把他眼下的黑眼圈照得格外明显。那副眼镜是去年在香港买的,镜腿上刻着精致的暗纹,却总在他激动时往下滑,鼻托处已经磨出了浅浅的凹痕。“上次审计组去青川县,某村的扶贫台账连签字都没有,经办人就写个‘王’字,谁知道是哪个王?是王大锤还是王二丫?出了问题找谁追责?” 他把审计报告往桌上一拍,文件夹的金属搭扣撞出脆响,惊得坐在对面的县委秘书小张差点碰翻茶杯,茶水溅在裤腿上,深灰色的西裤立刻洇出片深色的印记,像块难看的补丁。小张慌忙掏出纸巾去擦,却越擦越晕,最后只能尴尬地把腿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青川县派出所的王所长突然笑出声,喉结在晒得黝黑的脖颈上滚动,露出道白色的疤痕 —— 是十年前抓偷牛贼时被镰刀划的,当时缝了七针。他从帆布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纸边还沾着片干了的草叶,是上周在山里追逃犯时夹进去的,草叶边缘带着锯齿,把纸页都划破了几道细缝。手里的圆珠笔没水了,他就用铅笔头在纸上划拉,笔芯快用完了,画出的线条时粗时细,几秒钟就画好了个打勾的机器人:方脑袋上顶着个文件夹,封面写着 “考核标准” 四个歪字,肚子是台打印机,正往外吐出打着勾的纸张,两条细腿像圆规,最醒目的是眼睛,两个空洞的勾号,勾尖还滴着墨,像两滴凝固的眼泪。

“李处见过凌晨三点的山火吗?” 王所长把画拍在桌上,纸页边角被空调吹进来的风卷起来,露出背面他记的出警记录:4 月 15 日,望月镇山林火灾,出警 5 人,救助群众 12 人,其中 80 岁以上老人 3 名。“去年清明,望月镇后山着火,火舌舔着松针往上蹿,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火星子飘到半空,把天都染红了。俺们所里五个人背着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往下撤,山路陡得能看见脚底板,石头硌得鞋底子直冒火星子,我那新买的胶鞋,后跟都磨穿了,露出个大洞,脚趾头直接蹭在石头上,现在还留着块茧子。” 他跷起右脚,扯开袜子露出脚底的硬茧,黄中带黑,像块陈年的老树皮。“那时候可没空填‘紧急避险登记表’,三奶奶的裤腿都烧着了,火苗子顺着裤脚往上爬,燎得她直叫唤,总不能先让他们签字按手印吧?难道要问‘大爷您疼不疼?先签个字再灭火’?”

坐在窗边的民政厅老张偷偷扯了扯衬衫领口,腋下的汗渍洇成了片深色的云,把白衬衫染得像幅水墨画。他面前的会议纪要上,“规范”“标准”“流程” 这几个词被红笔标得密密麻麻,像排整齐的栅栏。上周去青川县核查低保,村文书抱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追了二里地,柜角磕得凹凸不平,锁芯早就锈死了,是用铁丝拧着的。柜里的档案袋用麻绳捆着,最上面那袋贴着 “2018” 的标签,封条都发了霉,一摸就掉渣,散发出股潮湿的霉味。“王所,话也不能这么说,” 老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沙哑,他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掏出颗润喉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橘子味的甜香在嘴里散开,“没规矩不成方圆,上次云溪县有个村把扶贫款挪去修祠堂,就是因为台账没做细,经办人一笔糊涂账,连领款人签字都是代笔的。最后查出来时,三十万扶贫款早就被花光了,祠堂倒是修得金碧辉煌,祖宗牌位前的香炉都是纯铜的。”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节奏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莫名合拍,敲得人心烦意乱。

“修祠堂?” 王所长突然提高了嗓门,帆布笔记本从膝盖滑到地上,发出 “啪” 的一声,露出里面夹着的照片 —— 去年山火后,他和队员们坐在焦黑的石头上,脸被熏得像包公,只有牙齿是白的,手里举着个烧变形的铁皮水壶,壶嘴都歪成了直角,壶身上的 “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被熏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望月镇的张寡妇家漏雨,三间土坯房裂得能塞进拳头,下雨天锅里、盆里、碗里全是接的水,滴滴答答响得像在奏乐。她男人前年在矿难中没了,就剩个八岁的孙子,祖孙俩挤在堂屋唯一不漏雨的角落。申请危房改造的表填了七回,每回回来都多仨新要求,第一次说少张户口本复印件,第二次说缺土地证明,第三次又说经办人没签字,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刁难!” 他弯腰捡本子时,后腰的旧伤扯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那是山火那年扛刘大爷下山时扭的,当时刘大爷一百六十斤,他在湿滑的坡上摔了三跤,现在阴雨天还直冒冷汗,贴的麝香膏药换了一茬又一茬,皮肤都敏感到起了成片的红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