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数据打架(1 / 1)
市发改委会议室的长条桌上,三张 A4 纸像三块不同成色的补丁。最上面那张印着 "亩产千斤" 的报表泛着油光,是用办公室那台老掉牙的惠普打印机打的,滚筒里的墨粉不均匀,边角还沾着点墨粉,数字 "1000" 的最后一个零被加粗成了黑疙瘩,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中间那张 "亩产八百" 的纸质略薄,透着底下 "六百" 的字迹,像是藏不住的心事,右下角的统计员签名被茶水洇得发蓝,"李" 字的竖钩晕成了条模糊的线。最底下那张泛黄的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的 "600" 是用铅笔写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末尾的句号被反复涂抹,成了个黑糊糊的圆点。
小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白痕里渗着点血珠。他盯着最底下那张纸,上周在青川县稻田里的画面突然涌上来:老农枯树枝似的手指握着他的手,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指腹的老茧把纸面磨得发毛,虎口处还沾着块没洗干净的泥,是刚从田里拔草沾的。稻穗在风里摇得厉害,有几粒谷子落在报表上,被老农用粗糙的手指捻起来塞进嘴里,"咯嘣" 嚼得脆响,说这才是最准的秤。
"小周,把这三张汇总一下。" 科长的紫砂壶在 "千斤" 那张纸上转圈,茶渍晕染了数字,像给 "1000" 镶了圈黄边。壶盖磕在壶身上发出 "咔哒" 声,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壶嘴冒着的热气里混着股陈皮味 —— 那是去年招商会上,某企业送的特级陈皮,泡出的茶水颜色深得像酱油,杯底还沉着几片没舒展开的橘瓣。"给省里的报 A 表,对外宣传用 B 表,咱们内部存档...... 就用你手里那张。" 他的拇指在报表边缘摩挲,把 "600" 那页往桌角推了推,露出底下的木纹,桌面上还留着个深深的杯印,是前年开会时烫出来的。
小周的喉结滚了滚,视线落在报表右上角的 "青川县" 三个字上。那三个字是用宋体加粗的,油墨厚重得快要滴下来,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就是在这片地里,被村干部按着肩膀在虚报产量的单子上摁了红手印。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田埂发白,父亲的草帽被晒得发脆,帽檐下的汗珠砸在单子上,把 "亩产八百" 晕成了 "亩产八口",村干部却笑着说 "没事,电脑里能改",手里的红印泥沾得指缝都是。
"科长,这差距太大了。" 小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指节捏着 "六百" 那张纸微微发颤,纸边被指甲刮出毛絮,"青川县今年遭了旱灾,抽穗期整整四十天没下雨,水库的水位下降了三米多,露出底下的鹅卵石,岸边的裂缝能塞进拳头。老农说能有六百斤就谢天谢地了,有些地块甚至只有五百出头,穗子瘪得像没吃饱的孩子。" 他想起老农皲裂的手掌,捧着稻穗时指缝里漏下的碎米,每粒都瘦得像个逗号,"他们给我看了仓库,往年这个时候该堆到窗台,今年才到膝盖,墙角还堆着去年的陈米,都发了霉。"
科长把紫砂壶往桌上一顿,茶沫溅在 "B 表" 的 "800" 上,像滴恶心的唾沫。"你懂什么?" 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纸张边缘卷得像海带,上面还沾着片干枯的茶叶,"省农业厅的考核指标摆在这儿,低于千斤就拿不到专项补贴。青川县的农机站等着这笔钱买收割机,你报六百,是想让他们继续用镰刀割稻子?那些老农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文件上的红章盖得歪歪扭扭,"再说青川县自己报上来的就是八百,咱们总不能比他们还低,让人家说咱们发改委不接地气,连基层数据都不信。"
小周的指甲掐得更深了,掌心的刺痛让他想起父亲被取消低保那天的样子。老人蹲在门槛上,背脊佝偻得像只对虾,手里攥着那张被驳回的申请,上面 "家庭年收入超标" 几个字被泪水泡得发皱,墨迹晕开像朵难看的花。其实那所谓的 "超标",就是虚报产量换来的虚名 —— 村里为了评先进,把各家各户的产量都往上加了三成,结果民政系统核查时,直接取消了父亲的低保资格。"人家说电脑里的数据不会错," 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咱家的米缸是空的,电脑知道吗?"
"可这是造假。" 小周的声音发紧,桌上的三张纸在空调风里轻轻颤动,边角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低声争吵,"去年我爸就是因为这个......"
"你爸是你爸,工作是工作。" 科长打断他,从笔筒里抽出支金笔,笔帽上的 "英雄" 二字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黄铜,笔杆上还缠着圈透明胶带。他在 A 表的 "1000" 旁边画了个圈,墨汁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上面要政绩,下面要补贴,你夹在中间,得学会变通。" 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下个月的优秀员工推荐表,我给你留了名额,这可是关系到职称评定的,多少人盯着呢。" 他的手指在小周手背上拍了拍,带着股黏腻的汗味,指甲缝里还留着烟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