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8月14日(1 / 1)

春芳蹲在田埂上的时候,裤脚沾了圈黄泥巴,新翻的土地带着腥气,混着雨后的潮气往鼻孔里钻。她手里攥着半袋油菜种子,指腹把塑料袋捏出密密麻麻的褶子,袋口漏了个小缝,几颗圆滚滚的种子顺着指缝滚下去,落在刚犁过的地里,转眼就被湿土埋住了。身后传来二婶的大嗓门,"春芳,别傻蹲了!那几分薄地能长出金元宝?赶紧跟我去县城餐馆洗碗,一个月好歹挣三千!"

春芳没回头,眼睛盯着土里的种子。去年秋天男人走了,肝癌,拉了一屁股债,债主堵着门要账的时候,门槛都快被踩塌了。村里人见了她,眼神都带着掂量,有同情的,有看笑话的,更多的是说她"女人家撑不起门户"。二婶是真心疼她,隔三差五送点馒头咸菜,可话里话外总绕不开"改嫁"两个字,"你还年轻,带着个半大孩子,守着这破屋烂地干啥?"

儿子小宇在田埂那头挖野菜,塑料筐里躺着几棵灰灰菜,他仰着晒得黝黑的脸喊:"妈,这草能吃不?"春芳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那是苦苣,得用开水焯了才不苦。"走过去帮他把筐里的杂草挑出来,指尖触到儿子手背的划伤,是昨天帮邻居搬砖蹭的,还结着血痂。她心里一揪,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别乱跑,妈种完这畦就回家做饭。"

其实她也没底。这三分地是婆家留下的,在山坳里,光照短,土也薄,以前男人在的时候都只种点红薯,收多收少全看老天爷脸色。可她不想去餐馆洗碗,去年冬天去试过,后厨的油星子溅在脸上火辣辣的,老板的娘总盯着她的手,嫌她洗的盘子有水印,月底结工资时还扣了五十块,说打碎了一个汤碗。她揣着那叠皱巴巴的票子回家,小宇抱着她的腿说"妈身上好香",她才发现自己洗了半个月盘子,身上的油烟味洗都洗不掉。

傍晚往家走,路过村口的大槐树,听见几个婶子在树根下纳鞋底,话头飘过来,"春芳也是死心眼,王屠户家的小子托人来说亲,人家愿意帮她还账,她倒好,非守着那破地......"另一个声音接茬,"可不是嘛,一个女人家,能种出啥来?我看啊,过不了半年就得哭着去求人家。"春芳低下头,加快脚步,鞋底碾过路上的小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

夜里哄小宇睡熟了,她坐在煤油灯底下算账。债主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加起来两万七。她摸出枕头底下的布包,里面是卖了家里唯一那头老黄牛凑的五千块,还得留着给小宇交学费。墙上的日历被红笔圈了个圈,再有十天是男人的百日,按规矩得去上坟。她从柜角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去年秋天收的油菜籽,是男人在世时特意留的种,说这种子抗冻,出油率高。当时她还笑他,"就这点地,种出来够吃几顿菜籽油?"现在看着那些圆滚滚的小东西,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倒像是攥着点念想。

第二天一早,她揣着种子去了镇农技站。穿蓝大褂的老张头推了推老花镜,翻着册子说:"你那地在阴坡,种普通油菜怕是不行,积温不够。"春芳的心沉了沉,"那......就没啥能种的?"老张头想了想,从货架底下翻出个小纸袋,"试试这个,'寒玉1号',去年新培育的品种,耐低温,就是产量不一定稳,我这儿就剩这点试种的种子了。"她要掏钱,老张头摆摆手,"拿着试吧,种成了给我报个信就行。"

往回走的路上,春芳捏着那袋种子,比昨天的油菜籽颗粒小些,颜色偏暗,像没洗干净的小米。路过小卖部,老板探出头喊:"春芳,要点啥?"她摇摇头,刚要走,又转回来,"给我来包最便宜的烟。"老板愣了一下,递过一包两块五的"哈德门"。她揣着烟往村西头走,李老汉在那儿看果园,据说以前在农科所待过。

李老汉蹲在苹果树下抽烟,见她来,往旁边挪了挪,"坐。"春芳把烟递过去,"李叔,想请教您点事。"老汉接过烟,卷了根烟卷,"是不是种地的事?"她把"寒玉1号"掏出来,老汉捏起几粒放在手心,"这品种娇气,得控水,还得拌点草木灰防病害。"他往果园深处指了指,"看见没?那几棵果树底下的土,腐叶多,你拉点回去掺在地里,能保墒。"春芳听得认真,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铅笔头在上面划拉着,笔尖断了好几次。

种油菜那天,二婶又来了,叉着腰站在田埂上,"你是要把自己埋在地里?"春芳没吭声,弯腰把种子撒得匀匀的,指尖沾了泥,像抹了层褐色的胭脂。二婶叹着气走了,脚步声在田埂上踩出一串深脚印。风刮过山坳,带着寒意,春芳把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看见刚撒下种子的地里,有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啄食,她捡了块土疙瘩扔过去,麻雀扑棱棱飞了,留下几根灰白的羽毛,慢悠悠地落在新翻的土上。

出苗那天,春芳正在给小宇补校服,听见小宇在门口喊"妈快来看",扔下针线跑出去,只见那三分地里冒出密密麻麻的绿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她蹲在地里数了数,一棵,两棵,三棵......数到一百多棵时,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芽尖上,水珠滚落到土里,没了踪影。